作者:趙力行建築師 | 轉貼自趙力行建築師臉書
接近一般人退休的年歲,李承寬從地球的彼端回來,正如50年前他從此端出發……..,跨越了大半個世紀的路程。1996年冬,李先生經歷了在台灣斷續15年的教學、著書及一些零星的設計工作後,又離開了…..,回到柏林北邊,他在80年代初設計的集合住宅MV社區,與跟隨他40多年的管家W.Engel過著隱退、修養的日子。
2002年春,幸運的隨汪文琦往柏林探望李先生,住在(Lee和Engel)14樓的公寓裡一個星期。在MV待了兩天,汪文琦帶我搭車走了兩天,我自己逛了三天;李先生於1931年是乘船經希臘轉火車往歐陸的,而設計團隊在71年後飛日本海橫越西伯利亞冰原、烏拉山,切北歐波羅的海直下法蘭克福轉機柏林。……是什麼力量連接這段路程呢?是Haring、Scharoun戰前戰後的西門子城國宅?是Scharoun晚年居住北面頂樓的工作間,還是李先生曾經工作過的住家兼事務所?我在細雨寒風的春天穿過火車的橋洞,漫步湖邊樹林的邊界,有人牽著狗散步……。接近湖水盡頭的轉角,那低伸向湖的六戶小房子,像親人般現身,我近鄉情怯般在四周巡視著…….,當我不得不往西北邊看柯布奧林匹克城獨立公寓時,停在剛才轉角的地方來回猶豫…….捨不得走…..。再回柏林中心Hansaviertel(60年代Interbau住宅展覽),Aalto的白色公寓….。前天,汪文琦帶著我往Mies國家畫廊、對街Scharoun的圖書館及晚上音樂廳的表演,設計團隊還到東邊Vitra,正值Charles Eames夫妻一生的展覽…..;穿過Interbau中心教堂側邊的樹林,順公車100號(柏林市最佳的觀光路線)至包浩斯紀念館,Klee、Kandinsky、Nagy、Itten的筆記與作品,Mies學生的細筆建築圖,而Mies國家畫廊〝20世紀的空間展〞,波伊斯的默片,孟克的畫,及音樂會黑色紅底高跟鞋金髮姊妹瘋狂的鋼琴表演,加上新來柏林的英國指揮Simon Rattle一窩灰白捲髮跳動著…..。
S1、U8地上、地下穿越著柏林市區,菩提樹大街及郊外100歲的鑄鐵車站月台牽引著北國春天寒冷的空氣。早開的黃色、白色花樹正等著滿是花苞紫紅色的櫻花,MV湖邊彩色的水鴨,石頭豎砌的人行道,轉進東柏林正往前建設的舊街、內巷,秀著青年設計師前衛的店,夾雜隔鄰仍維持破敗的灰舊街屋、院井(卡夫卡曾形容布拉格的曲折巷弄為光的痰盂),樓上都是一些小電影院,瀰漫異國情調的燻煙以及旋律曖昧的低遠節拍,又繞行一陣……,義式淹漬蔬菜、乳酪、雞肉晚餐,配上黑暗(dark)水晶及混濁尿色的啤酒,天慢慢黑了(比台灣慢許多),戶外座椅倚著狂亂的藤蔓及織錦般垂落的鳥聲,是怎樣的城市啊…….!汪文琦新搬柏林大街傳統街屋,有一小孔朝外的洞穴,天然的冰箱,白色木製的雙層窗戶間擺了些盆栽,回台灣時還請德國學漢語的朋友幫忙澆水,40米平方的舒適尺度,有剛整理好的浴室、廚房,不簡單的早餐是花茶、麵包、果醬、乳酪、橘紅漂亮的鮭魚片….。而MV的早餐也類似,多了西班牙空運來的草莓,前晚剩的肉丸子,馬鈴薯再炒過,半熟水煮蛋、香腸。晚餐Engel都特別花時間準備,李先生的胃口很好,一大盤切細的菜、湯都吃完,還喝點烏梅酒,舉起酒杯的姿態仍感覺出年輕時培養的優美習慣。汪文琦也來了;…….返台前一晚,季鐵男也從奧地利尼斯飛來MV,帶了1.5公升紅酒助興,Engel煎好漂亮焦黃鱒魚,……季曾為省立美術館整理李承寬先生專題,但未完成,一些寶貴資料仍保存著;還提到奧國設計營(主題是Urban Flash),謝英俊及阮慶岳同行,結束後往荷蘭參觀,青年設計師的國際盛事似也稀鬆平常。
德國20世紀在各個領域的精進為前面100、200年思想上的準備,東西德統一後,新的建設更在此基礎上往前衝!國際資金、人才在完整的系統中運作著;而日常生活卻呈現一穩定的步調,完全別於台灣高密度擠壓出的煩躁與不安!聽汪文琦說,問題還是很多,學校裡就有化不開憂愁的教授,苦思著那個文明的危機。我從1927年司徒嘉(Stuttgart)的展覽會接續西門子城、Hansaviertel、MV及80.90年代至今的柏林IBA,每一代都有讓世人注視的新建築出現,世界一流的設計師也留下歷史的見證。李先生的住宅在1953年即已站上此一舞台的明顯位置,而後來MV1200多單位、五棟像珊瑚礁岩散列的社區,與西北面遠方柯比意的矩型船盒相對遙望;Hansaviertel從單層別墅到10多樓的公寓,西門子城4-7樓的寬鬆家園;鐵道旁排列著低矮木屋,基礎工程優美砌磚上的塗鴉,激動的鮮豔文字,在春初嫩綠葉芽放肆鑽動的時刻,冷峻的抗議著、吶喊著這個時代所有潛在的聲音….;小孩、青年、漂亮女生、老人在猶太紀念館傾斜的坡道上緩慢移動,在Egon Eiermann戰後新建的教堂裡凝思,深藍色的鑲嵌玻璃及角落暗黃光線下的聖母,及懸在空中的基督,往上昇的管風琴構圖,我點了白色蠟燭輕輕擺上現代錐形的金屬燭架上祈禱著……..。Hansaviertel教堂樓下,三兩婦女推著嬰兒車來注射疫苗,宗教空間與社區早已融合在一起;而新的國會大樓玻璃圓頂,及銀行辦公中庭Gehry的波浪奇構,清潔工像特技演員般表演著…….;這裡又多了一層物質慾望,是那個社會的無盡缺口,溢流著金屬熔化的煙硝味道。
流暢的鐵、公路載我往返於MV及柏林市區,每天傍晚我在超級市場黑髮母子開的水果店買些草莓回去,Engel正準備晚餐,李先生午睡後約四點光景起來,坐在餐廳固定的位子沈思,偶爾站起、坐下、動動身子…..,他說已不方便再回台灣了,目前專心休養;問他若有新的設計合作可以嗎?他說還可以…..。我在此地參加宜蘭厝二期活動及台南藝術學院宿舍競圖都詢問李先生能否擔任設計顧問,他都欣然答應。汪文琦幫了許多忙,他在柏林讀書,五年多來幾乎每10天、半個月都會去MV看李先生,吃飯、談話,這裡頭形成了一特別親密的關係,汪文琦說柏林在今天已不會太遙遠了…….!這一次完全是他協助及督促我成行的。近年來,每隔一陣子他都有一精闢文章,零星登在兩岸相關雜誌。三月底,東海大學建築系曾邀請他演講〝設計的本體及方法論之一談專注〞。他不用進步工具,而採取黑板寫字,近距離談話,強調親臨現場的互動氣氛;謝英俊、陸希傑、黃福魁也來了,像好友們聚會,有同學嚴肅的問要如何專注?…..此刻應該是好的開始罷!問汪文琦下一講是什麼?他說題目已經想好了,是〝自由…〞。而17日清晨,將從柏林返台前,李先生特別提早在餐桌前等我話別,我請李先生題字紀念,他問什麼字好?我說〝自由〞,李先生寫字仍很好(小時候吳昌碩教的),想他前兩年設計草圖,線條已明顯抖動,空間也更模糊了,那是Lisa隔壁鄰居的小房子,林東憲做了小模型,應是李先生最後的一個設計。兩年來,李先生因為摔倒後不太行動,連帶語言、文字也漸遠了,只有大家在一起時,設計團隊問他事情,有意思的才回答,但每答必中,也展現一生的力量……;書房書架上仍活著般從青年至今飽滿的知識流域……;那天早晨,他還領我坐在圖桌前看MV的平面圖,〝新建築之意義〞、〝新建築之演進〞……在對面書架上,鏡子旁友人一系列頭臉油畫,及窗外濛濛的天際線,忽然覺得此時李先生和Haring晚年好像,一種柔和、沈靜的文人氣支撐著瘦細的身體。李先生的手很精巧,我特別握了幾次,並仔細看著……;李先生坐在桌前輕按頸部穴道,雙腿輕微擺動或站立片刻,生存的意志仍鼓舞著…….;柏林春天冷冽的空氣較亞熱帶潮濕的台灣應更適合他,只是談話的對象少了,李先生的思想不知已遠走到何處?
出國前在台北紫藤廬為李承寬書籍出版聚會,決定先由國內這些學生及對李先生有興趣的建築師、學者朋友共同撰文,另整理一些相關作品共同發表;而李先生的第三本書〝新建築與大眾文化〞連同前兩本成一套書,雖然距離李先生的作品完整樣貌及精神表現仍有大段距離,但在新世紀的起始,特別當李先生的一生即將進入歷史階段,時間仍是緊迫、逼人的!
MV公寓中的書籍、圖檔,正由柏林一藝術基金會逐年編預算收購中;汪文琦說德國人對文件的整理保護極度仔細詳實,從每一展覽會中都能深切體認出那文化累積的方法與態度。反觀,當初李先生在台灣,大學有很好的機會讓李先生的智慧留下來,但錯過了!社會資源走錯了路線形成無法彌補的缺憾。而今天,第一手資料正逐漸分散,設計團隊除感受一偉大時代的消逝外,仍淪落在遊戲般的幻覺裡喧嚷著……,真不知如何接續?汪文琦提議每一本著書都要明白表達編者的位子,除代表他的視界及觀點外,作為知識傳遞的一棒,也能惕勵並尋找可能的方向……。是誰呢?……出版商市場的考量?…..台灣已能正面答覆此一提問嗎?設計團隊圍繞著李先生的影子發聲……,真能清楚李先生的意向?設計團隊只能揣摩、想像,從記憶深處挖掘,直到枯竭、停滯、凝結,……..再等待新生!拼命挖掘吧!…藏量應無比豐厚,那一脈綿延的精神基地是無所不在的,設計團隊不願缺席!但如何出場?出場能做什麼?不再任意聽從,維持自主的批判,拋開游疑不定的表象,問泥土最淺顯的變化,深入每一線索的起源,調整落筆時的呼吸、節奏,任顏色塗抹、加深印記,等候四處飛來的速度、物質、光影,再割取網絡的零碎斷片,拼湊巨幅虛構,整片整塊的交織、重疊、轉折、圍繞、捲曲、伸展、退縮……,接取時間的賜與,導引井中的光線,成夢囈……..。但終不敵老人沈默的凝視,當其目光似炬般射來,誰能抵擋那探詢的熱?…….西伯利亞冰原夜間閃耀著謎樣火光,迎接天空中向其注視的眼睛…..,自由的想像著……..
承認愛是稀有的來源….
消除所有陰影中的陰影…..
進行最微小、最簡單的試驗….
提供精神的先導動機……
緩緩回到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