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Chipperfield 擔任義大利 Domus 雜誌2020年的客座主編,他於十月初收到瑞士建築師 Jacques Herzog(Herzog & de Meuron 建築師事務所共同主持人)的一封信,談到建築師在積極應對環境災難方面所遭遇的挑戰與困境。
以下是 Jacques Herzog 寫給 David Chipperfield 的 信件內容:
親愛的David,
你問我,面對這場迫在眉睫的環境災難,我們建築師應該做些什麼?
關於社會不平等、關於貧困、關於地球資源的退化、關於流感大流行,這讓我們陷入了一個近乎超現實的模式。所有這些都是由政治領導者們管理,他們的冷嘲熱諷和荒謬的行為都能令馬克思兄弟(Marx Brothers,美國廿世紀初的喜劇演員,五人都是親生兄弟,常在歌舞、舞台劇、電視、電影演出)感到羞愧。
親愛的David,答案是:沒有。
或者你知道在建築史上任何一位建築師對社會的決定性問題做出貢獻嗎?建築師們總是與世界上的強者為伍。他們建造宮殿、寺廟、體育場館甚至整個城市。在很大程度上呈現了時代精神,很少代表更新和變化。
建築真的能改變什麼嗎?或者期待什麼?例如,在藝術界?以我個人的經驗,泰特現代美術館的Turbine Hall是一個創新,不但邀請了不同的觀眾,並且創造了一種超越傳統展覽空間的藝術產物和展示方式。藝術家們設計了一個完整的、沉浸於其中的宇宙。他們不再是空想家,能夠創造出自己的整個宇宙。建築為他們提供了這樣做的平台和條件。這可能是大膽的,因為沒有人知道它是否可行,或者藝術家是否願意利用這樣的空間。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對當時人們的問題進行了回應──下一步是什麼?——至少在藝術界。Turbine Hall是一個答案,它提供了一個壯觀的、前所未有的博物館體驗。
英國泰特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的Turbine Hall /Herzog & de Meuron 建築師事務所
Olafur Eliasson,《天氣計畫》,泰特現代美術館
Doris Salcedo,泰特現代美術館
Philippe Parreno,《無論何時》,泰特現代美術館
艾未未,《Sunflower Seeds》,泰特現代美術館
但這也是藝術迅速商業化後一個理想的平台。倫敦的藝術界從未經歷過如此強烈的國際性和當代性。在泰特現代美術館之後,藝術品市場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繁榮也影響了房地產業,在短短20年內,倫敦的天際線變成了一場毫無規劃的隨機高樓大廈的海嘯。泰特現代美術館周圍的高樓林立,彷彿試圖窺視展覽空間,參與藝術生活,儘管大多數業主甚至不住在那裡,也不從遠處觀眺望。
簡而言之,我們建築師不能阻止藝術的商業化,當然也不能阻止房地產的繁榮。這涉及到其他問題:國際貨幣政策和投資戰略。哪位建築師會避免建造一座漂亮的塔樓,進而積極支持房地產泡沫,提升自己的知名度,並創造出數平方公里的空置住宅和辦公樓?
我們建築師需要業主。建築師事務所越出名,就越能吸引潛在業主和投資者。不僅是私人投資者,還有政府。尤其是重要的公共建築,比如體育場館。這類作品通常是由政府委託進行的,而有些國家的制度與我們所在歐洲是不同的。以中國為例,我們接受了那裡的作品,因為它們非常有吸引力,而且我們相信藉由設計可以為社會自由做出貢獻。以我們的鳥巢作品為例,我們不僅對奧運會感興趣,而且對日常生活更感興趣。環繞座位的皮拉內斯式格子被設計成一個大型公共雕塑,試圖吸引北京人。這裡就像一個公園,一個人們可以聚集在一起的休閒區域。這實際上也與中國的社會風俗有關,鳥巢作品最終實現了此一目標。這是一個很受歡迎的地方,即使沒有體育賽事時訪客也很多。這是一個完美的自拍背景,也是21世紀中國崛起的標誌。
赫爾佐格設計北京鳥瞰
赫爾佐格設計北京鳥瞰
你知道建築史上有哪一刻建築師對社會的決定性問題做出了貢獻嗎?建築師們總是與世界上的強者為伍。
但是,這個新的焦點對城市的「上層建築」有任何影響嗎?
體育場建築是否是一個具有政治影響力的社會雕塑?這可能是一個天真的假設。那麼:建築學曾經改變過社會嗎?
不,我們不能改變社會,但我們可以做出切實的貢獻。在哪裡,怎麼做?讓我們來看看今天的主要問題:氣候、景觀、移民、醫療保健和數位化。
以景觀為例,20年前我們在巴塞爾建立了ETH工作室。它專門致力於景觀和城市化主題的研究。最初只研究瑞士,後來擴展到全球,包括尼羅河流域,加那利群島,香港,肯尼亞和撒哈拉。我們在那裡工作的人——無論是作者還是學生——都學到了很多東西。但它還有其他用途嗎?我們已經發行了幾本出版物,但覆蓋面有限。它們將被大學檔案所遺忘。但有兩本書對瑞士政治和官方空間規劃的指導方針產生了顯著而持久的影響:《瑞士:城市肖像》(2006)和《Achtung, die Landschaft》(2015)。後者幾乎就像一份宣言,其核心建議是:「在完成的基礎上再建」。這種方法在瑞士這樣一個人口密集的國家尤為迫切。我們住在這裡,很難錯過周圍發生的一切。在現場,體驗它,是建築師在作品構思時的一個重要先決條件。瑞士是一個土地有限的小國,因此我們的研究不能作為肯尼亞、美國或俄羅斯的1:1模型,但它可以很明顯地應用於香港或Tenerife。
但無論是在那裡還是在其它地方,沒有人能夠控制這個地球上的無人居住區的景觀及其建設。誰擁有這片土地?誰來做決定,誰允許清理和利用它?誰在無人區的地方頒發建築許可證?景觀的地位應該和城市一樣,同樣獨立和重要。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的一項研究顯示,城市只集中在2%的土地上,我們當然不會「驚慌」。相反:景觀(是廣闊的)必須延伸到城市而不是相反!
我們無法改變社會。但至少單件作品,比如我們對瑞士景觀的研究,可以成功地融入到現實政治中。這意味著我們的工作實際上可以是政治性的,但矛盾的是,只有當我們以建築師的身份工作和思考,才能使「烏托邦」成形。
誰擁有這片土地?誰來做決定,誰允許清理和利用它?誰在無人地帶頒發建築許可證?
這樣我們就可以做點什麼了!建築師想做點什麼;他們想採取行動。我們中很少有人是學者,儘管許多人自認為學者。甚至很少有人會寫作,如果他們真的寫了,而且他們的作品變成了書,他們最多也只能吸引建築雜誌和大學的關注。他們越是精通於為自己創造流行語作為宣傳,他們就越能成功地引導我們的思維方式。對作者而言,宣傳的實質是什麼呢,真實的見解呢?我們對 Aldo Rossi 的《城市建築》(L’Architetura della citta)非常著迷,我們認為 Robert Venturi 在建築上的複雜性和矛盾性是最偉大的東西,二戰後的建築師們對Le Corbusier 傲慢的「trois rappels à Messieurs les architects(對建築師們的三項提醒:量體、表面、平面)」的崇敬感到顫慄。
但現在還有什麼倖存下來的?沒有什麼!今天什麼也都沒有了!只有在建築理論考試時才會死記硬背。我不滿足於這樣說,只有某種渴望,也涉及到我自己的文字、研究和論文。或者像這封寫給你的信,David,這封信也可能會傳到其他建築師那裡,他們會問自己關於我們業務的問題。換言之,是另一堆影響有限的詞。文字只有在獨立的情況下才能生存,如果它們能獨立存在,只有當它們創造出自己的獨立世界。只有文學才能做到此一點,或者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詩歌。它在寫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仍在和我們對話。建築師寫的不是文學作品,頂多是時代精神,或者更可能只是新聞或軼事。
不是每個人都會同意我的觀點,有很多人在他們的寫作中投入了巨大的建築熱情。我最近和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討論過這個問題。他是對寫作有相當大信心的人之一。但相信建築師的話語——就像先知的話語——比雄偉的石牆更堅固,這基本上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我們只剩下建築本身了。至少是這樣,因為這需要體力活動。此一年是多麼令人難忘的一年啊,Covid19的一年,我們不得不連續幾週呆在家裡。就像一部適合很多人的室內戲劇,像是一個劇院小舞台上的貝克特(Samuel Beckett,愛爾蘭著名作家)作品。我們意識到:當窗戶放在合適的位置時,光線和陽光可以照進公寓內狹小的空間,這確實會帶來不同。也許有一個露台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還有附近的一棵樹。對於我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建築師而言,這並不是什麼壯觀的景色,但它們卻是常被忽視的設計關鍵問題。
有時候,作為一個建築師,你偶然發現了一些東西;但你很少有機會決定自己的工作領域。
因此,我們可以藉由致力於滿足用戶的需求來改變現狀。巧妙和智慧的利用空間,實際上這是建築師的傳統任務,在今天仍然是至關重要。
不僅是空間,還有我們塑造空間的方式和使用的材料。如果沒有建築材料,你就無法生產出建築,這些材料必須來自某個地方,而且是可再生的或不可再生的。我們可以不使用混凝土,除非它是為了發揮明確的審美作用;或者在那些高層建築或深入地下的建築中,混凝土是不可或缺的。
這將大大減少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量,並保護珍貴的不可再生資源,如礫石和沙子,讓它們留在原處。
事實上,我們應該從根本上重新考慮混凝土的使用,而不僅僅是保護環境。混凝土已經變得司空見慣了。它在今天的建築工地上隨處可見,因為你幾乎可以用它做任何事情。我們建築師濫用材料,不經考慮地利用它們或只是對其表觀感興趣。這對我們是不利的,因為這也限制了我們的自由。建築作為一種思想的安排或生產並不是真正建築;它只是裝飾,因此,不僅醜陋,而且有害於整個建築界。建築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潛力,正是因為它在感官、材料和空間上的多樣性與我們人類如此相似,也如此脆弱。我們可以聽到它,它可以放大和減弱聲音。它可以在樓梯間和客廳儲存氣味。建築有氣味,每個房間、每個公寓都有不同的氣味,就像住在那裡的人一樣。
有時候,作為一位建築師,你偶然發現了一些東西;你很少有機會決定自己的工作領域。20年前,當我們贏得巴塞爾復健診所競圖時,我們不知道我們對患者復健的研究會產生如此持久的影響,並在醫療保健領域產生如此多的作品。我們設計出了一種新的醫院類型,基本上是由低矮的量體來定義的,就像是有風景的很多庭院。它們在設計、材料、細部、植栽、照明等方面各不相同。一座建築的空間如此不同,為那些被迫放棄移動性的病人創造了一種強烈而多樣的感知。幾乎沒有其他的復健診所建築呈現了景觀、城市和室內的整體結合。它為所有在這些空間中生活和工作的人提供了一種平等的體驗,包括病人,醫生,醫護人員和來訪者。
這家復健診所也教會了我們很多關於住院的知識,我們能夠應用於丹麥、瑞士和舊金山的作品。顯然,建築師總是說從作品中學習。但在這種情況下,這並不是簡單的口頭承諾。醫療保健是一個完全被忽視的領域。建築師很少能參與其中,如果他們這樣做,他們就無法將醫院變成一個值得居住的地方。你能想到1945年以來建造的任何一家醫院都能做到此一點嗎?一個同時為護理人員和病人提供舒適環境的地方,能讓那些難以忍受的時刻變得更容易度過?事實上,通常情況恰恰相反。即使是世界上一些醫學上最好的診所,也常常是無聊的盒子,醜陋的怪物,藉由不斷的擴展,變得更加醜陋。在當前的大流行病中,這種醜陋,與政治、醫學和社會的忽視,以及全球無力的應對,一併在電視新聞報導中毫不掩飾地顯現出來。醫療保健及其建築將是未來幾年的主要關注點,我認為許多建築師會發現這是一個新的活躍領域。
所以,親愛的David,已經足夠了。我一直在閒聊。如果我繼續寫下去,我的信就會變成一篇短文,而你也很清楚我們對此的看法。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擔憂——但更多的想法也許下次再寫吧。
溫暖地,
Jacques
巴塞爾,2020年8月